苍越孤鸣十四岁的时候险先殒命。若不是贴身护卫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,这小王子早就一命呜呼,史书寥寥几笔,足道他仓皇一生。热血扑了满面,人间险恶呼啸而来,攫走他尤稚的胆魄,再将皎皎的壳撕扯开。他直愣愣站在当场,瞅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刺客出神。他那时十四岁,以为人人都爱他。恨不过书上悬浮的墨字,比纸上江南还遥远,哪想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竟愿以死为之添笔。

此时此刻,他实在需要一个父亲。他也只剩下这么一个父亲了。他有太多问题要问,有太多的话要说。可苍狼也明白,没人比他更明白了。王必要待在皇庭,将唯一的骨血送往苗北。不是舍弃,不是漠视,他的父亲早早告知他孤独何物,却也允他这点不易的自由。而自由,自由也意味着失去保护,他不得不成长,不得不独立。对父亲的想念一如在糖罐里掏出那一点小小的奢想,被太阳瞧见了立马塞回去盖上,唯恐被人觑见似的。可他毕竟也年轻,世上仍有这样多难以理解的事情。这时候由长廊尽处探来天光,玉山巍巍然这么一个人物,他无论如何都要伸手紧攀住那华袍一隅的,正是竞日孤鸣。

年轻的北竞王抿着唇,哪见半点往日的清闲,层层沓沓的乌云按捺着暴雨雷鸣。他甚至不去顾看苍狼,只盯着尸体看,仿佛这样就能瞧出个内中真意。苍狼抬头看他,竟有些瞧不清他面目,只觉祖王叔与平时大相径庭,倒让人有些惊惧。仆从垂着脑袋光往胸膛里边吸气,一身好胆将将被吓裂。竞日孤鸣不说话,大家也一道陪着煎熬。苍狼手上紧了紧,只他敢破除这迷障,又将平日温言细语的王爷自修罗屠场领回来了。北竞王抬抬手,吩咐来人将那刺客枭首并将头颅悬于城门曝晒足足半月,眉宇间还有些阴翳,但当他屈膝和苍狼平视着,往日那个闲弄花月的王爷方真正回来。救救他。苍狼扒着竞日孤鸣的衣角,此时倒敢于发声了。竞日孤鸣一开始不回答,也不问为什么,直到苍狼眼见着侍从将那刺客抬走要挣扎起来时,竞日孤鸣五指强覆住苍狼拽着他衣角的手。刺客必要死。他宣判。

人分三六九等,落差正是恨意的起始。有人要杀你,就有人舍命救你。但那绝不是爱,苍狼。只因你是王子,是未来的苗疆太子。是不得不救,是有利可图。那绝不是爱,绝不是情义,绝不是自愿的牺牲。苍狼,你要记住。

这钟声振聋发聩,他无瑕的心几乎滴下血来。在这淬毒的匕首穿透他心胸之际,苍越孤鸣意识到,或许在北竞王的皮囊下正潜藏着一个无情的怪物。在那环佩叠玉,锦帽貂裘里边,是一个正遭啃噬不断扩张的骇人空洞。这怪物终有一天要将他的亲人取而代之。他便拼了命挣扎起来,凭一腔搏命的本能去厮打攀咬。竞日孤鸣却将这小疯子揽入怀中,一如川怀明月,任他毫无威胁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胸膛,留恋那一点微末的为人的实感。

不是这样的。他大喊。假如恨意当真这样轻易便产生,那跨过差异的爱必比恨更伟大。我也相信,他是确确实实愿意救我的。即便只在那一刻,在他做出了选择那一刻。这样便足够了。

十四岁的苍越孤鸣放弃了扭打,放弃挣脱这无名怪物的怀抱。他甚至努力伸出手去回应。他尽力去贴近他,像要把自己明快的心镶进去似的。滚烫烫的泪落在这个怀抱里,连同他幼稚的爱与固执。

“而您,您的怀抱也是真实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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