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一则

一个早熟欧豆豆

挺短的



源氏年轻的时候着实荒废了不少时光。毕竟出生在那样的家族,又是个年轻人,放荡一番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吧。受岛田家庇佑的人们多是如此断言。至于本人作何想法,他们可不会去用心思揣测。尽是一些随波逐流将过且过的事,上有担当家业的兄长,底下的人心底怎么想也被父亲一言带过,至少在当时,没有人明言要求这个岛田家的二子去做什么,却又因他无所作为而不齿。源氏不是不知道其中关节,但又觉得可笑,什么时候手上沾血的活计也成了一个人有所作为的象征,世界黑白颠倒,他在这真理罅隙之中不知何去何从,由是对家族的恶感愈发加剧。他是笼中雀,偌大宅邸成了吞人恶兽,忠诚的家仆在他臆想之中化作无可名状的虚像,他的亲人被这恶沼紧紧缠缚。这青年冷酷审视,只感到更加无可奈何。父亲以及兄长,看来是伟大刚强的领导者,却早已泥足深陷,被这个残秽深积的家族操纵。这些事,作为岛田他不可说与别人得知,在岛田的领地说出去也无法得到理解,年轻的源氏正因知晓这一点,将这些心事都吞进唇齿深处,日益纵情声色。


“你也是岛田吧?!”

他的兄长压低声音,眼里积蓄怒意。衣襟被兄长的手紧攥着,褶皱绽出一枝奇诡的枯花,源氏满不在乎地与之对视,他嗅见血气——半藏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对于家族的价值。岛田这头恶犬,不仅终日汲取着族人的热情,同时撕咬着可怜人的性命,这些他都明白。半藏已被这悲惨命运挟住,而这气味正是一个不详的预兆。猩红如影随形。源氏皱眉,那血气随着半藏的靠近愈加明显,在他脑中恶狠狠地碾过去,比飓风更无情。他伸出手推开半藏,却发现对方凛冽的目光黯了一瞬,细看又是一如既往的严苛。他与半藏对峙,他的兄长欲言又止。这副模样总使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。作为未来的领导者,不动声色是必修之课,他的兄长有所雏形,却还没有修炼到家,一双眼睛里藏着无尽的话,又归为无波。他想知道那些话,因为只有他想知道那些话,只有他。外力的挤压无所不在,他感到心脏被揪紧了,触及兄长的眼睛时便更近似于钝痛。或许二人都在内心几近呐喊,可有时沉默总是横亘在喜剧面前的巨壑。


他几乎,他几乎要丢盔弃甲。只要他伸出手,他会成为一个体面的岛田,理所当然地站在他的兄弟身边。他们并肩,而非两张漠然的脸相峙。他会拥抱他的兄长,宽慰他,理解他。既然是随波逐流,既然毫无出路,似乎顺应大势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他毕竟也是岛田。剖开这具皮囊,表象之下,他同样具有岛田的血脉,脱胎于此,是他不幸。这血脉给予他与半藏不灭不尽的羁绊,同时也是充满了痛苦与懊悔的泪河。没错,在他眼里,他的兄弟几乎是泫然欲泣的。哭泣的半藏,这是个不怎么美妙的想法,他无法想象以武士作为奋斗目标的兄长哭泣的模样,可的的确确,他看到他的兄弟几欲哭泣。在更深的地方,嘶吼着,竭力地,忍着刀锋般的剧痛,将滚烫的泪水咽进肺腑。

这世上偏偏有残酷至此的事。源氏想。他是唯一不能动摇的存在,是白羊里的异端。这么说或许很有些自大的意味,孤胆英雄的悲剧往往源自于此。他无法杀死自己的思想,正如半藏无法认同他的看法。矛盾日久弥坚,即便到最后他不是那个任性的源氏,而对方也不是一时冲动的兄长,这二人也只会更为顽固地各执一端,有些东西的破灭也是意料之中。





“父亲生病了”

由这句话开始,于是他们重归冷静。刚才奇妙的氛围一瞬间消弭无迹,西西弗斯的巨石又一次由陡山之巅滚落。半藏再次试图强迫幺弟将忠诚献上,而源氏同样挺直了脊背凛然相看。这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,以二人的痛苦为饵食,正酝酿着一场更为狂暴的终焉。在源氏看来,他的兄弟总擅用一切缘由当做说服他的资本,而他本人同样也一遍遍劝告自己坚守内心。这是一个无解的题目,是矛与盾。那个时候他到底回答了什么,麻木,拒绝,反抗,这是他回应半藏的全部。冷酷,强硬,不理解,半藏回报他的全部。


他为自己同兄长的渐行渐远感到无力挽回的郁结。假如说从很早的时候起他和半藏就失去了彼此和解的机会,那么比这更早的时候起,某隐秘的蔷薇之刺早已牢牢嵌入这年轻人的心脏,并在这长久变幻的数年中温柔作痛。这样一来,此类感情的滋生,只会令悲剧更加残酷罢了。与其说不满意,不如说现在的半藏才是符合常理。这种关系颇为扭曲,但他仍要直言,无论是温柔还是冷酷,兄长也仅仅是他面前的这一个。从另一个层面来说,他又无比享受这种对立关系。相当病态,他冷静评估,可这蔷薇之刺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起便谋划着侵略,到如今附骨而生,与血肉紧紧地贴合,亲密无间,它把持命脉。假如说岛田是兄长的泥沼,那么半藏就是源氏的蜿蜒泥沼。多年来,他一直立足悬崖。


这次对话照例以不欢而散收尾。他驻足遥望半藏的背影,那看起来,看起来太委顿,多少令他窥视到了兄长的真心。也许有一天,他与兄长最终会毫无隔阂地站在一起吧。不免怀着年少的温柔黎明,源氏往长廊的另一端走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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